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嫤语书年

海青拿天鹅 著

其他类型连载

韩恬不敢不去,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。魏傕倒是热情,美酒歌伎,高谈阔论。半酣时,他忽而笑问韩恬,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,确否?一句话点醒韩恬,他唯唯连声,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。没错,我,韩恬的儿媳。哦不,应该说是前任儿媳。魏傕把我要来,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,魏郯。

主角:魏郯傅嫤   更新:2022-09-10 08:15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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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魏郯傅嫤的其他类型小说《嫤语书年》,由网络作家“海青拿天鹅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韩恬不敢不去,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。魏傕倒是热情,美酒歌伎,高谈阔论。半酣时,他忽而笑问韩恬,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,确否?一句话点醒韩恬,他唯唯连声,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。没错,我,韩恬的儿媳。哦不,应该说是前任儿媳。魏傕把我要来,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,魏郯。

《嫤语书年》精彩片段

我坐在榻上,听着外面的喧嚣。

伶人的吹打,士卒的笑闹,粗放而混杂。隔着行帐传来,更显得周围死寂一片。帐内的一切都很简单,一榻,一案,一席,后面一只漆屏,旁边还立着整套锃亮的甲胄。

看得出这里住着一个准备随时拔营的主人,只不过将就婚礼的需要,榻上结了五彩新帐,地上铺了丝毯,案上摆了合卺之物。这极尽简单的一切,彰显了他对这个婚礼的全部诚意。

“主公麾下部将众多,闻得喜讯都来庆贺,将军走不开。”一个圆脸老妇走过来,替我将鬓上珠钗扶稳,和气地说,“夫人稍安勿躁。”

我将手中纨扇半遮,低头不语。

老妇似乎很满意,转而吩咐侍婢去备些洗漱用物,一会将军来了好伺候。

这老妇姓张,据说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,特地从雍都赶来为他们主公的长子操办婚礼。

没什么可慌的,因为不是第一次。同样的蜜烛,同样的嫁衣,甚至嫁妆还是那些箱笼都不多不少。两次嫁人,前一番是从长安嫁到莱阳,这次,婆家把我嫁给了别人。

先帝驾崩,争斗从内宫中蔓延开来,天下大乱。各地军阀争相割据,数载之后,河西魏傕雄起,挟天子迁都雍州,声势如日中天。年初,魏傕与割据东方七郡的董匡大战。董匡连连败退,魏傕则乘胜追击。上月,魏傕围莱阳,莱郡太守韩恬闻风,不战请降。

兵临

城下,莱阳城内一片恐慌。韩恬的降书递出去,魏傕没有回应,却以当年同朝之谊为名,在军中设下酒宴,“请”韩恬出城叙旧。

韩恬不敢不去,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。魏傕倒是热情,美酒歌伎,高谈阔论。半酣时,他忽而笑问韩恬,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,确否?

一句话点醒韩恬,他唯唯连声,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。

没错,我,韩恬的儿媳。哦不,应该说是前任儿媳。

魏傕把我要来,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,魏郯。

我十五岁嫁来莱阳,如今已经二十。对于一个新妇来说,这年龄算是很老了。

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魏郯,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。

这是没有办法的事,我在长安的时候,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,而他的祖父魏谦虽然曾官至太尉,却已经告老在野。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,一个洛阳北部尉的儿子,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门,也仍然像牛毛里的一只虱子那样虚无。

很不幸,虱子也有变成吞人大虫的时候,现在,我就要嫁给这样一只大虫。

“夫人真美。”一名仆妇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,小声道,“比从前更好看了。”

“你见过我?”我问。

仆妇羞赧地抿唇笑笑,道:“见过,我是长安人呢。”她的口音带着长安特有的腔调,很是熟悉。

我颔首,没有言语。

张氏正

领着几名侍婢东摆摆西放放,外面的声音骤然响亮,一阵凉风入内,烛光摇曳。

行帐的布帘被撩起,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,阴影交错,那身影如夜风般清冽,像要带走一室的烛光。

“将军来了。”张氏喜笑颜开,我身旁一名婢女连忙将我手中的纨扇摆正,把脸遮好。

眼前只剩下纨扇上洁白的经纬,踏云衔花的雀鸟后面,只能看到金黄的暗光氤氲流淌。

我听到丝毯上传来脚步声,声音不大,却能感到它的逼近。

烛光似乎被什么挡住,白底绣花的纨扇上只余阴影。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,像青草中混着酒气和汗气,须臾,手上的纨扇被按了下去。

我抬眼。

背着光,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。

嗯……唇形挺漂亮,不宽不厚,有点薄;脸型也不错,前庭饱满,鼻如悬胆,很有几分长安纨绔引以为豪的那种精致——不过很可惜,他的肤色有些黑,而且眉毛太直太浓,眼睛太黑太深,尤其看着人的时候,眼底像藏着犀利的锐光……

看不多时,我赶紧垂眸。乳母曾经教导,女子面对男人的时候,要永远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。

周遭安静极了,我听到外面的军士仍在笑闹,并且能感觉到上方一道目光将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扫过。

不知道是他喝了酒还是我脸上大红大白的脂粉涂得像个妖怪,他看了我很久,久到我低着头都觉得心底开始忐忑

我记得上一次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。那位夫婿不胜酒力,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像一滩泥,合卺酒都是第二天才补上的。

“将军,该合卺了呢。”幸好这时张氏开口,我听到面前的男人应了一声。

那嗓音低低,似漫不经心。

一名侍婢过来把我搀起,我眼观鼻鼻观心,缓缓迈步,身上的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。

傧者引导我们隔案对坐,摄衽洗漱之后,赞者唱起祝词,二人分食盘中的肉,又饮下各自半边匏瓜中的酒。苦味伴着酒气弥漫在口腔,我的眉头皱也不皱,用力咽了下去。

“同牢合卺,甘苦不避。”赞者微笑地说。

整个过程,我一直保持着一个长安高门女子应有的风范,坐姿无可挑剔,没有抬眼。

正如二兄从前说的,装模作样是我的天性。

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,我坐在榻上,真真正正地与魏郯独处一室。

外面吵闹的军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,变得悄无声息。我身上琳琅的首饰和衣物都除去,脸上的盛妆也洗褪,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。我看到魏郯的脚朝我迈来,阴影覆下,未几,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。

烛光点点,在他的脸后烂漫汇聚。魏郯看着我,那双眼睛幽深如夜,像一头兽安静地打量着它刚捕获的猎物。

“傅嫤。”他开口了,声音低而缓慢,“司徒傅寔之女,听说你父兄押往刑场之时

,你披麻戴孝,一路丧歌相送,世人皆以为孝烈。”

他背书一样,罢了,唇角的阴影弯了弯:“我记错否?”

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边。

“不错。”我平静地微笑。

其实,我的心里有些扫兴,甚至感到被惹恼了。这些年来,我少有喜事,本着得过且过之心,二婚都已经不计较了,他还提这些做什么?

下巴上的手松开,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来。我听到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,躺倒在了榻上。

我忍不住回头,视线相触,忽然,他手臂一伸,我须臾已经被他按在了身下。

“将军……”那身体坚硬而沉重,我被压得难受,想把他推开。

“该唤夫君……”他手臂很有力,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。

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,我几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脸,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了起来。

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压下,我不由地紧紧闭上眼睛。

脑海如同绷紧的弦,我听说过这会很痛,严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……

胡思乱想着,我等了会,却发现四周已然一片寂静。

咦?

我愣了愣,睁开眼睛。

身上,魏郯仍瘫在我身上,脸却歪在一旁,平稳的呼吸中满是酒味。

这人已经睡得香甜。



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天色大亮了。

身旁空荡荡的,半个人影也没有。我拉开被褥,下地的时候,脚碰到榻旁的铜盆,发出响动。

立刻有侍婢从帐外走进来。

“夫人醒了,夫人起身更衣吧。”她们向我行礼,当看到我身上的底衣,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。

我知道她们想什么,我的底衣很整齐。衣带上的结还是昨夜绑的花式——昨晚这新房里什么也没发生。

“将军何在?”我向她们问道。

一名侍婢答道,“将军早起就去了营中,恐怕要夜里才回来。”

我望了望漆屏边上那个放盔甲的木架,空空如也。

“如此。”片刻,我若无其事地说,站起身,让她们服侍穿衣。

忽然记得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,有一回,父亲的好友光禄勋周勃嫁女,我的乳母去看了回来,从嫁妆到门上的结彩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个月。她骄傲地对我说,我们家女君要是出嫁,长安城中恐怕只有公主下降才能相比。

昨夜,我的新舅氏魏傕正在东边的胶郡忙着收拾苟延残喘的董匡,未曾出席他儿子的婚礼。

没有六礼,没有母家送嫁,没有舅姑到场受拜,甚至第二日醒来夫君已经不在身边。这个二婚如此简陋,若乳母知道,不知道会怎样难过。

不过好在她已经去了,不用为这些烦恼。

当然,我不恨魏氏,因为这婚事我并非不情愿。对于我来说,自从十四岁那年在大

街上看着某人迎娶新妇,嫁谁都已经没了所谓。好合好合,能让日子好过些便是一桩好婚姻,不是么?

我没有等到晚上才见魏郯,因为他午时就来了。

“大军拔营,夫人且返雍都。”他进门之后,对我的行礼只点了点头,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。

“即刻收拾物什,午后启程。”这是第二句。

不等我出声质疑或展现新妇的温婉体贴,他已经风一样转身出去了,就像来时一样。

侍婢们面面相觑。

“愣什么?快拾掇,午后便要启程!”张氏催促道。

众人这才回过神来,忙分头收拾东西。

“将军还在征途,夫人当体谅才是。”张氏走过来对我说。

我淡笑,从容地昂着额头。

没什么体谅不体谅,因为有歉意才会有体谅。魏郯方才说的话就是命令,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。

“丞相还在胶郡?”我问。

张氏道:“正是。”

我颔首,不再问话。

魏傕为何用一整个莱阳换我嫁给他的儿子,我清楚得很。

淮南傅氏,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,几百年来,族人出仕者辈出,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人能在家谱上占好几页纸。举国之中,像傅氏这样声名显赫的家族,亦屈指可数。

远的不说,单说我的祖父傅邕。他才学过人,为已故的桓帝所喜,未满四十岁当上司徒,成为本朝之中年纪最轻的三公。而他死后,我的父亲亦继任司徒,一直到先帝受卞后谗言,下

令将傅氏灭族。

傅氏贤名响亮了几百年,又好治学养士,朝野之中人脉无数。树大招风,这是先帝忌惮之所在。可风云难料,傅氏的祸根到这乱世,却成了我改变命路的吉星。

魏傕以割据起家,虽挟有天子,却为士人诟病。而傅氏虽倒,在天下士人中名声仍噪。魏傕要招贤纳士,要坐稳正统,于是有了我和魏郯的婚姻。

傅氏只剩我一个人,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。

东西很快收拾好了,整整塞了两辆马车。魏郯派了三百人护送我,领兵的是一名叫程茂的武将。

上车的时候,我远远望见魏郯正在马上与一些人说话,他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我觉得眼熟,好一会才想起来,那是昨夜的赞者。

没多久,魏郯跟他们说完话,转过身来。我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到了这边,未几,他策马走来。

我立在车旁,看着他在两步外下马,走到我面前。

“……夫君。”我行礼。

我原本想称他“将军”,忽而想起昨夜他说的话,于是临时改了口。

魏郯对这个称呼似乎还算满意,“收拾好了么?”他问。

“禀将军,已收拾齐备。”我还没开口,一旁的张氏已经代我答话。

魏郯颔首,对我说:“夫人,来见过王公。”

我诧异望去,只见他稍稍让到一边,身后,昨夜那位充任赞者的文士向我一礼,声色和蔼:“琅琊王据,拜见夫人。”

那名号落入耳中,我

有些愣怔。

王据,字仲宁,琅琊王氏之后,曾任青州牧。我之所以知道他,是因为父亲同他相交甚好,时常能听到父亲对兄长们提起他。父亲说他有才学,可惜为人不懂变通,否则以其家世,留在京中能做到九卿以上。

面前这人须发花白,如果父亲还在,亦是相似的年纪……

“原来是王青州。”我还礼道。

王据笑而摇头,道:“夫人折煞在下,某离任青州久矣,如今不过一介布衣。”

魏郯微笑,道:“王公在军中任军师祭酒,父亲闻得王公与丈人交好,特请为昨夜赞者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莞尔,望向王据,轻叹道,“我犹记得从前,吾父尝与诸兄提起王公,每每盛赞。如今之事,吾父若有知,当是欣慰。”

不知是我的话说得情深意切还是王据情意充沛,他的眼圈红了。

“当年某深陷远地,闻得夫人家事之时,已过去久矣。夫人当保重,今后若有难处,某当效犬马。”他长揖一礼,郑重道。

我低头:“多谢王公。”

王据又说了些送别之言,告退而去。

目视着他的身影远离,我收回目光,毫不意外地与魏郯四目相触。

他注视着我,旷野的碧空下,双眸微眯,看不清其中。

“昨夜唐突了夫人。”他说,“我今日须往胶郡,还请夫人先返雍都。”

这话听起来仍然没什么诚意,我微微低头充作贤良,“夫君征战在外,妾并无怨

怼。”

魏郯没有说话,似乎在审视我。

“雍都虽有些远,道路却平坦易行。”少顷,他开口道,“程茂是我多年副将,可保无虞。”

我颔首:“是。”

魏郯朝我伸出手来。

我愣了愣,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扶我上车。我把手给他,那手臂坚实,一下把我扶到了车上。

“保重。”他最后道。

我躬身,柔顺地回道:“夫君保重。”

魏郯没再言语,抽回手,朝驭者微微点头。

只听得车前一声叱喝,马车辚辚走起。

我的手指撩着车帏,遮掩地露着半张脸,一直望着魏郯。直到出了辕门再也望不见,我才把车帏放下。

车内只有我一人,不必再装出任何姿态任何表情。我吁口气,懒懒地倚着木柱,把脚伸开。

车帏随着行进摇曳,光照不时透入,外面的景致纷纷掠过。忽然,我远远望见一个文士骑马立在路旁的山坡上,似乎望着这里。

王据?我微微挑眉。

方才的情景回忆起来,我对自己的表现挺满意。

这个世上,能让父亲称道的人不多。听说王据性情孤高,当年出任青州牧还是迫于家中尊长游说。魏傕能将他收入麾下,倒令我很是诧异。不管怎么样,从王据的官职和魏郯的态度,似乎是个颇受重视的人,与他交好,目前对我有益无弊。

至于故人,呵呵,狗屁的故人。

父亲事发时,往日的那些交好之人都似消失了一样,我不会忘记父亲

和兄弟们被处死那日,只有我一人跟着囚车送别。

那些所谓的故人,即便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,我心里也只有冷笑。



我发现马车是沿着两三日前送我到魏营的道路往回走的,当远方那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,我扶着帏帘望了许久。

当年我之所以活下来,是因为姨祖母刘太后。许是父亲早有预料,他前一天就以陪伴太后之名将我送入宫中,廷尉来的时候,太后命人锁死宫门,隔着墙把上门的人连带先帝和卞后骂得狗血淋头。

先帝到底是个孝子,没有再来抓人。但老天也没有对我一直好下去。在我十五岁的时候,太后故去了。

卞后继续了她的报复。

刘太后去世前,曾叮嘱先帝要把我许一个好人家,先帝答应了。我的确也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。莱阳韩氏,虽远离长安,在此地也算响当当的大族,家主还是一郡之长。

只不过,我的夫君韩广是个傻子。

他又笨又蠢,喜欢傻笑。别人跟他说话,要说上好几遍他才会明白别人在跟他说话,而且永远接不上一句。这个婚姻是敌人给的,我当然不会乐意,但我并不讨厌这个丈夫。

他待我不错,我每天早上醒来,他看着我呵呵傻笑,含糊而断续地说阿嫤真好看……想到这些,我心中轻叹。

不知道他怎么样了。到底一同生活了几年,若说没有些情分那是骗人的,可在这乱世,我们谁也没得选择,就像我当年被迫离开长安嫁到莱阳一样。

听说我到了魏营之后,魏傕让韩恬继续留在了莱阳当太守。

那个

城池里,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韩家痴傻的次子没了媳妇。

魏傕的兵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声,就是不扰民。

在接下来几日的路程里,我深有体会。程茂领着三百人的队伍,行宿都是大事。可他从来不去烦扰任何一户人家,果腹用糗粮,歇息则露宿,也决不让手下军士的马匹糟蹋农田。与一些军阀流寇过境抢掠的恶习相比,魏傕的兵马简直斯文得秀气。

当然,在这乱世上,也不是你安分就能平安无事的。

快到雍州地界的时候,一彪人马突然从两旁山坡冲出,足有两百人。为首者大呼:“留下车马辎重,饶尔等不死!”

程茂大怒,下令备战,众军士即刻将车马团团围起,摆出阵型。

那些人来势虽猛,却看得出是一群乌合之众,兵刃简陋,只知猛冲。只见程茂暴喝一声从阵中冲出,手起刀落,那为首者已经被他斩于马下。

剩下的人见势头不好,便要散去,程茂令弓弩手放箭,一时间惨呼四起;他又令军士追击,未过半晌,已经俘得百余人。

“我乃魏丞相麾下,大颛陌亭侯程茂!”程茂出马,大声喝道。他后面的喊话我没听清楚,因为听到他报名号的时候,有些吃惊。

不得了,我心想,如今一个小小的属将都能封亭侯了,魏傕果然能只手遮天。

程茂还在喊话,说天子定都雍州,要他们归顺朝廷不得造次云云。那些流寇已经被俘,

剩下的力气全用来唯唯应许或者大声求饶。程茂见他们顺服,让军士用绳索捆起,押解随行。

“茂不才,教夫人受惊。”完事之后,程某下马到我车前,行礼歉道。

方才毕竟真刀真枪亮在眼前,说不害怕是假的。我隔着帘子,强自地平定心气,道:“将军何以自责?若无将军,我命休矣。”

程茂道:“前方有村舍,夫人且忍耐,不久便可歇息。”

我颔首:“有劳将军。”

程茂再礼退去,没多久,车马重新走起。

凭空多出一百多人的俘虏,队伍走得有些艰难。不过程茂显然估计充分,因为前方一马平川,他们不大可能再被什么人偷袭。

再走不到十里,如程茂所言,果然有村舍。程茂命军士看押好俘虏,吩咐队伍停下歇息。可停下来没多久,他们发现村舍那边出来了许多人,朝这里围拢过来。

程茂一惊,忙令军士戒备,又派人上前查问。

结果虚惊一场,这些村人是闻得这队伍俘虏了附近作恶的流寇,特地走来道谢的。

“自长安乱起,附近山林多聚贼寇,劫掠路人,骚扰乡野,不堪其扰。如今将军扫除恶贼,实我百姓之幸。”村老向程茂一礼,感激道。

程茂将村老扶起,道:“我等师出魏丞相麾下,今天子定都,国祚安稳,自当扫除四方残寇,保百姓安康。”

这话出来,村人皆称道,又箪食携浆犒劳将士,程茂皆婉转推辞。

我在车上坐了许久,等到村人七七八八地散去,才从车山下来,活动活动筋骨。

“夫人。”程茂见我出来,愣了愣,上前行礼。

“我下车透气罢了,将军不必多礼。”我微笑。

程茂颔首,看看四周,命人将附近一棵树下的石板擦拭干净,请我到那边坐下。

“那些人,将军如何处置?”我问。

“前方便是雍州的柴郡,交与郡守便是。”程茂答道。

我看着他,笑笑:“将军每回遇到流寇来袭,必擒住随行,以昭彰乡民么?”

程茂愣了愣,目中精光一动。

“也并非每回如此,”他面色不改,“若遇险峻之地,俘虏不可携行。为使其不继续作恶,只得就地斩杀。”

“这是大公子说的,作恶匿迹,行善留名。”说罢,他补充道。

我一愣,片刻,笑了笑:“如此。”

程茂不再多言,向我一礼,转身走开。

将俘虏交给柴郡郡守之后,程茂押着车驾,正式进入了雍州。

雍州靠近洛阳,自古以来乃殷实之地,城中还有皇帝的一处行宫。至于为何天子定都雍州,还须从这乱世之始说起。

先帝在世的时候,立嗣之事就已经在朝中搅得沸沸扬扬。以我的姨母刘太后为首的一系意属皇长子琛,而先帝则偏向卞后所生的皇子箴。卞后出身豪强之家,多年来,卞氏在朝中笼络了大批臣子,卞后的兄长卞威更是被先帝任以大司马之职。

就在我嫁走那一年

的年底,先帝突然驾崩。傅氏已经灭门,刘太后已经故去,卞后再也没了顾忌。她拿出先帝遗诏,立皇子箴为新帝,封皇子琛为河间王。

废长立幼,先帝的遗诏有凭空而来之嫌,朝中议论纷纷。登基之日,御史王荣首先在朝堂上发难,大司马卞威一怒之下,将王荣斩于剑下。

血溅朝堂,一石千浪。皇子琛生母高皇后的族兄,执金吾高觅领军五千包围宫禁及大司马府。卞威情急之下,遣人携符信潜出长安,以皇帝之名,召令正在陇西剿灭暴乱的凉州牧何逵入长安保驾。

何逵所在之处距长安不过七百里,他得令之后,不日即领五万凉州兵赶到长安。大军与都城禁卫血战三日,何逵冲入长安。其时,大司马卞威已被高觅所杀,卞后鸩死,长安尽落入何逵之手。

何逵为人残忍不仁,得长安之后,即自封太师。他每日宿淫内宫,挟新帝临朝,百官稍有言语,既遭戮死。

朝廷危如累卵,此时,并州牧钟源声称有皇帝讨逆诏书,首先以忠义之名揭竿反何。

何逵闻讯大怒,即刻废了皇帝,立河间王为新帝。接着,他又一把火将宫室焚尽,逼迫天子迁都洛阳。

此举如火上浇油,檄文日传百郡,各地兵马纷纷响应钟源,会盟并州。

何逵虽然凶悍,终究不过凉州片土之勇。几个月后,洛阳被义军攻下。可这时的枭雄兵马,已经不是天子一人可

以号令,于是大小军阀之间的混战正式开始。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洛阳的宫室也灰飞烟灭。

天子四处逃难,直至遇到魏傕。那时,魏傕已经占据了雍州,他将行宫修葺,迎来天子,安顿百官。如今的天子,就住在那宫室里面,雍州城也从此改名雍都。

其实在我眼里,出了长安,天下的其他地方,哪怕长得似仙境一样我也当它是乡野。所以当车马在程茂的引领下威风抖擞地驰入雍都地界,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观赏风物上。

我心里正盘算着入城之后见魏氏族人的事。



新妇见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,入城之前,我在馆驿里就已经装扮齐整。

姨祖母刘太后对我当真不错,去世前还亲自为我赐下嫁妆,首饰都是宫中之物。我没有在头上插满金钗步摇或明晃晃的珠饰,那太过惹眼。不能锋芒太露又不能过于朴素,要在低调中彰显出身门阀。

我选的是一组玳瑁篦钗,上面有精工雕刻的花朵凤鸟,一看即知不是凡品。身上的衣服也费了些考虑,几年前的蜀锦,颜色虽不抢眼,却是这乱世中难得一见的质料。

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礼,如今来到丞相府中,这里的尊长姑嫂还是第一次见新妇。

堂上坐满了人,男女老幼都有。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,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齐了。甫进门,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身上,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,落针可闻。

我脊背笔挺,拿出最端庄的仪态,敛容垂眸,朝前方款款迈步。

“夫人,少夫人傅氏拜见。”引导的张氏向上首礼道。

“少夫人上前来。”一个声音徐徐道。

我微微抬眼,只见上首处,一名妇人端坐着,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。

魏氏的家况我大略知晓。魏郯的母亲吴夫人是魏傕的元配,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,出身寒门,却颇得魏傕喜爱。许多年以前,吴夫人病故,郭夫人成为继室,也就是我现在的姑氏。

面前已经铺上了绣垫

,我双手交叠于前,向妇人下拜道:“儿妇傅氏,拜见姑氏。”

郭夫人的声音含笑:“少夫人远行劳顿,快快起来。”

张氏过来将我搀起,毫不意外的,我对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光。

她不老也不年轻,看样子正值盛年。看得出她对今日这会面很重视,身上的深衣浆得没有一丝褶痕。乌黑的头发梳作重髻高耸,饰物却不多,脸上的白粉和精心勾勒的长眉,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
“听说东边近来雨水频频,不知路上顺利否?”郭夫人拉过我的手,和声问道。

我微笑,道:“谢姑氏关怀,路上并无坎坷。”

郭夫人颔首,笑意和蔼。寒暄过后,她将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见礼。

魏氏出身河西,算得高门,却不算大族。魏傕没有将河西的族人全部迁来雍都,只带着几个得力的兄弟子侄。所有家眷凑在一起,也就这一屋子的人。

郭夫人身旁立着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,锦袍总角,眉清目秀,像一对画上的童子。在郭夫人的召唤下,他们与我见礼。

男孩叫魏安,今年十五岁,与魏郯同出一母,俱是吴夫人所生。女孩叫魏嫆,今年十四,是郭夫人所生。魏安淡淡地唤我一声“长嫂”,扫一眼就收回目光;魏嫆却不住地看我,满是好奇。

除了魏嫆,郭夫人还生下了二公子魏昭,路上,我听张氏说,魏昭也跟着魏傕出征去了,如今留在魏府

中的子女只有魏安、魏嫆和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儿。

“兄长出征在外,长嫂如兄。尔等当谨记孝悌,勿得违逆。”见礼之后,郭夫人对儿女们正色道。

“是。”魏安与魏嫆行礼。

魏郯的屋舍在东边,是个挺宽敞的院落,一共两进,前堂后寝。我搬进去的时候,只见院落内草木生得茂盛,室中的摆设却简单得很。床榻案几等家具,每式一件,榻上的铺褥和内室的妆台还是新的。

据仆婢说,天子定都雍都并没有多少年,魏郯又常年在外,这屋舍并不曾住过许多回。

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,这个人似乎无论在哪里,他的东西都那么简简单单,从不会多出来一样。

我的箱笼也不多,就那么几件。不过郭夫人却为这屋舍添置了好些东西,加在一起,仆婢们进进出出地忙碌,我则忙着摆设物件,几乎团团转起。

我新认的小姑魏嫆一点也不怕生,瞧着这边新鲜,就跟着不肯走。她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,似乎看我累得满头大汗很有趣。

“长嫂真好看,比雍都其他那些长安来的贵女都好看。”她趴在一张崭新的案台上,将眼睛望着我。

我笑笑,道:“长安来的贵女?妹妹识得谁?”

魏嫆扳着手指:“多了,馨芳、如惠、玉珠,她们家中都是长安的百官。嗯,徐姊姊也是。”

“徐姊姊?”

“就是皇后,”魏嫆道,“她本名徐蘋,是徐少府的

女儿。”

我想起来了,此人我的确认得。

徐蘋,出身汾阳徐氏,幼时跟随出任京官的父亲徐靖来到长安。据说徐靖与魏傕有少年之谊,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时曾得罪权贵,当时任少府的徐靖还曾为他进言。

徐蘋与我虽相识,却并不熟。一来我们年龄有些差距,二来女孩们玩到一起总会有些拉帮结派,她是另一个圈子里面的。不过,她模样生得极其娴雅,也从不得罪人,这使得她名声极好。

没想到,她竟成了皇后。

“长嫂识得她么?”魏嫆问。

我点点头:“识得。”

魏嫆嘴唇半张,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。片刻,她忽而一笑,神秘地说,“长嫂,你可知道我母亲明日要带你去何处?”

“不知。何处?”

她凑到我耳旁:“明日,她要带你觐见天子。”

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个儿妇亮给所有人看,我与魏氏族人见礼的当夜,郭夫人遣张氏来告知我,说让我准备准备,次日一早要去觐见天子。

说实话,我虽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权倾一时,可最初从魏嫆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。

在长安的时候,觐见天子从来不是什么小事。像先帝那样,他其实算个勤快的天子,每日埋头处理政务,有时想闲下来饮酒会会美人都来不及。所谓觐见,必是十分要紧的事,能让天子停下手头一切,费心看看你的脸或

者听你说话。我仍然记得,当年有多少人登门向父亲求告,请他为帮自己行个方便,能见到天子一面。

而如今的魏氏,能够把这件事办得像进自己后院一样容易,我深深明白过来,所谓天子,已是此一时彼一时了。

漆车四角垂香,辚辚驰过雍都的大街。军士呼喝开道,行人纷纷避走。

当宫室将至之时,我从车内望向外面。细竹制成的车帘将外面的景致切作细碎的长条,拼凑起来,是灰瓦斑驳的老旧宫墙。无论屋舍或占地,雍都的宫室远不能与长安的高屋华厦相比,可是那些壮丽的景致已经被何逵一把火焚尽了,天子只能顺从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。

戍守宫门的卫士对丞相府来的眷属很是恭敬,没有受到拦阻,车马就径自驰入了宫禁。

下车后,一名侍中前来,引着郭夫人和我走进内宫前的殿堂。

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,头上的高冠显得他年轻的脸庞更加清瘦。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华服女子,那是他的皇后徐氏,名蘋。

“拜见陛下,拜见皇后。”郭夫人引着我,向帝叩拜行礼。

“夫人免礼。”只听天子开口道,声音清冽而熟悉。我抬头,他的目光正落在这里,那唇边上牵起一点弯弧。

我看着那脸庞,触及曾经的岁月,心中油然生出欷歔。

如果说我与徐后只是认识,那么天子和我的交情能算得上半个好友。

天子名琛,十二岁的时

候,母亲高皇后故去,他一直被太后收养在身边。

我们的年纪只相差两三岁。因为太后是我姨祖母的关系,我常常进宫去探望,连带着与皇子琛也熟起来。

当年的我不算顽皮,却好吃得很,又喜欢占些小便宜。皇子琛的饮食向来精细,我垂涎不已,常常厚着脸皮将他的小点据为己有。

皇子琛也并不介意,甚至问我喜欢吃什么,在我来玩的时候特地让膳房做了送来。

这快乐的吃客关系一直持续到刘太后去世。那时,皇子琛已是势单力薄,失去了太后的庇护,连零食也吃不到了。

不久之后,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莱阳,我仍记得临走时,皇子琛还在为刘太后戴孝,眼睛红红的。

曾经的玩伴,几年之后在这般情境下再见,我们始料未及。

见礼过后,徐后注视着我,唇边挂着微笑,没有言语。

而天子毕竟是天子,他的脸色一直从容。待落座,只听他和声对郭夫人道:“丞相为国操持,四方讨逆,朕心甚念。前日闻得大公子娶妇,竟未贺喜。”

郭夫人莞尔,在座上一礼:“孺子成年娶妇,本顺应之事,岂敢受陛下来贺。”

话虽如此,不过都是客套。郭夫人带我来觐见,本来就是要讨天子贺礼的。寒暄一阵,天子命侍中取来一只漆箱,打开,只见里面装着些珠玉绢帛,最上面的是一只精致的沉香小匣,里面放着一支嵌玉金步摇。

“这是

朕生母灵慧高皇后之物,少夫人当年颇得其欢喜,朕便以此物为贺。”天子道。

郭夫人见到,脸上笑容满满,连声称谢。天子用先皇后的遗物来赏赐臣下的新妇,贵重是其次的,面子却是十足。

我的目光落在那步摇上,有片刻凝住。

金丝累作枝条,金片碾作花叶,围着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开来,插在发间行走,如花枝颤动,美不可言。我当年见过高皇后戴它,那时就喜爱得不得了,一直求母亲也找匠人给我打制一枝。

母亲那时笑我不懂事,皇后的用物,别人可不能有重样的。

我记得似乎也曾对当时的皇子琛说过,不知如今他将此物赐我是否巧合。

“谢陛下赏赐。”我跟着郭氏,向天子道谢。

天子微笑。

徐后在他身旁看着我,目光静静。



魏郯的随侍本就不多,出征在外又全都带了去。觐见天子之后,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拨仆婢。

但是魏氏家中的仆人有余,婢女却不足。管事为难地来问我的意思,我很和气地说,既然如此,我反正不曾带来侍婢,不若去人市相些回来。

管事应下,去禀报郭夫人,那边没有反对,很快应允了。

得了回禀,我觉得这位郭夫人是个心思通透之人。母亲曾告诉我,新妇入门,家中分派摆置财物,皆可随大流。不过,贴身的侍婢却是决不能随便的。我当年听的时候不大懂,后来慢慢事情见多了,也就明白了。

但凡是人,谁能没有些秘密?尤其高门里的贵人们,私下往来交易众多,而那些被张扬开的丑闻,绝大多数出自仆婢之口。当然,我并不预备做什么坏事,可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,我不希望自己做什么都会传到舅姑或别人的耳朵里去。

战乱四起,天下流民甚多,想要买人一点也不难,而且价钱优惠。

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,长安洛阳的不少富户亦跟随而至,人市异常火爆。脏兮兮,乱哄哄,到处都是人。等着买家来相的男男女女拥挤着占据了各个角落,有齐头整脸的,也有蓬头垢面的,被牙人领着,头上无一例外地插着草标。

买主也有不少,富贵些的家主大都乘着马车或牛车来,隔着细竹帘,看中了谁就让仆从去

问。

管事领着几名持棒的家人,护着我的马车走入人市,甫一出现,就有不少牙人围拢过来。

“夫人!买婢子么?我这些婢子模样俊俏,做活上等!”

“夫人夫人!看看我这边的吧!都是扬州来的稚婢,水灵听话!”

“还是看我的夫人!我这些仆婢都是洛阳来的,从前曾在大户里服侍哩!长安的也有啊夫人!”

“哦哦!夫人是要年长些的?都有都有!生过孩子带过主人,还能帮忙接生!”

“男仆也有哪夫人!身形壮硕,精力充盈,可试用半月,包夫人满……”

人太多,马车行进不得,管事呼喝家人将他们斥退。

“夫人,可有看中的?”管事在车外问。

“再往前看看。”我说。

马车继续前行,一路上,搭讪兜售的牙人不绝,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拦,忙得不得了。

忽然,前方的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,伴着哭喊。马车走过,透过细竹帘,我望见一个男子神色激愤,大吼着什么。跟他对吵的人似乎是个牙人,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哭泣的女子,似乎在争抢。

我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,忙开口道:“管事,停车。”

管事叫驭者停下。

“夫人,可有看中之人?”管事问。

“那二人争抢的女子,去问问。”我说。

管事讶然,应诺一声,过去询问。没多久,他回来道:“夫人,问过了。那女子与男子是兄妹,父亲病重,女子自愿卖身给牙人换

钱救父。如今兄长找来,口称不知情,硬要抢回女子。”

原来如此。我说:“你去告知牙人,我买这女子。”

管事吃了一惊,犹豫道:“夫人,这人市上还有许多,夫人可要再看看?这女子家中有纠葛,只怕牵扯不清。”

“无妨。”我说,“你去向牙人问价。”

管事应诺,再转身走过去。

争吵的声音蓦地停止,我看到牙人满脸喜色,向管事唯唯行礼。女子的兄长却脸色大变,看向这边,一甩手,冲冲地朝马车走来。

车旁的家人见势不妙,忙上前拦阻。

男子浑身怒气,跟家人推搡,正要开口,我已经把竹帘撩起。

四目相对,男子看到我,脸色从大怒转为大惊,嘴巴半张地定住。

“阿焕。”我朝他道。

雍都的南面,窄巷交横,是贫民和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之地。乞讨者遍地,到处是哭号的哀声。这里比人市更加肮脏破落,草棚比比皆是,地面污水横流。恶臭伴着苍蝇团团飞起,到处是躺在草铺上面黄肌瘦的人。

“夫人,此处脏乱不可久留,夫人还是回去吧。”管事皱眉看着四周的凄惨,对我劝道。

领路的阿焕回过头来,看着我,脸色踌躇,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女君……”他吞吐道,“此处……嗯……不是女君该来的地方。”

“无妨,走吧。”我说。

阿焕的家在一个宽不过丈余的巷子里。说是家,不如说是个窝。小小的

院落里面搭满了棚子,挤着近十户人家。

“我等在雍都无落足之处,只得租住于此。”阿焕小声道。他的妹妹阿元低着头,眼角还挂着泪痕。

我的目光掠过杂乱参差的草棚和人脸,没多久,定在不远处一张草铺上。李尚,我家从前的管事,现在就躺在那里,头发蓬乱,在脏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气沉沉的半边脸。

“父亲,”阿焕在他身旁蹲下,声音哽咽,“父亲,女君来看你了……父亲醒醒,是女君……”

那侧脸似乎动了一下,我走过去,只见李尚蜡黄的脸上,耷拉的眼皮缓缓开启。他的眼眶深陷,从前那矍铄的双目现在像两口古井。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,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,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。

“女……”李尚张开干裂的嘴唇,声音涩哑,却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
我俯身看着他,牵牵唇角:“管事,是我。”

那憔悴的双眼突然涌出泪光,李尚张着嘴,突然嘶声哭了出来。“女君……女……”他挣扎着从铺上起来,似乎想要行礼。

我眼眶一热,连忙按住他:“管事不必多礼,不可起身。”

“女君……”李尚望着我,一边喘气一边又哭又笑,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。

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擦擦脸上的泪水,看向旁边的阿焕和阿元兄妹。

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,他们已经哭得脸皱成了一团。

阿焕告诉我,傅氏出事之前,李尚

刚好带他们兄妹回乡。待闻得噩耗,已经过去了一月。李尚当即将兄妹二人藏入深山,冒着身险回长安一探究竟。不想那时,傅氏的家宅全毁,我的父兄族人已无一留存。李尚虽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边,却无法见面,只得痛哭着回乡。

后来,时局直下,长安大乱,战火四起。去年,他们的家乡遭叛军劫掠,屋宅全毁,只得随乡人外出避难。不料到处都有贼寇,三人财物尽失,一路乞讨来到雍都。

以后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。三人在雍都无依无靠,李尚又落下重病,阿元瞒着他们卖身,就出现了今日人市上的事。

我看向李尚,他在阿元的照顾下,已经和缓下来。方才的大悲大喜,他力气几乎耗尽,此时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。

李尚为人忠直,有治家之才,我的父亲一向对他敬重有加,也不许家人拿他当仆人使唤。即便他已经卖身入府,父亲仍准许他每年回乡祭扫先人。因为父辈的情谊,李焕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,从小玩耍。

李尚从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,府中上下无人不说李管事乃福相之人。而现在,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。

“夫人……”管事走过来,一脸为难,“夫人,时辰不早,该回府了。”

我点点头,转向李焕,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他。

焕脸色一变,忙道:“女君,这不可……”

“拿着。”我果断地塞到他手里,道,“你父亲的病不可再拖。阿元我且带走,你去城中寻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父亲治病。再有,此处住不得人,你另寻一处屋宅安身。”

李焕望着我,眼眶一红。

我看他又要哭,叹气道:“别难过了,好好照顾你父亲。”

李焕点头,一擦眼睛,向我长揖一礼:“多谢女君。”

我看看他,又看看草铺上静静躺着的李尚,不再说话,转身离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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